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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赤壁賦(一)

2014-04-26
原文: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蘇子與客泛舟,遊於赤壁之下。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。舉酒屬客,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於東山之上,徘徊於斗牛之間。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。縱詞解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。浩浩乎如馮虛御風,而不知其所止;飄飄乎如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
於是飲酒樂甚,扣舷而歌之。歌曰:「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客有吹洞簫者,倚歌而和之,其聲嗚嗚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;餘音裊裊,不絕如縷;舞幽壑之潛蛟,泣孤舟之嫠婦。
蘇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問客曰:「何為其然也?」
客曰:「『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』,此非曹孟德之詩乎?西望夏口,東望武昌。山川相繆,鬱乎蒼蒼,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?方其破荊州,下江陵,順流而東也,舳艫千里,旌旗蔽空,釃酒臨江,橫槊賦詩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,侶魚蝦而友麋鹿。駕一葉之扁舟,舉匏樽以相屬。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。知不可乎驟得,托遺響於悲風。」
蘇子曰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 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。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?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為聲,目遇之而成色。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」
客喜而笑,洗盞更酌,肴核既盡,杯盤狼籍,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

譯文:
壬戌年的秋天,七月十六日,蘇子和客人蕩著船,在赤壁下的江上遊覽。那時候,清爽的風緩緩吹來,水面上沒有興起波浪。蘇子舉起酒杯,向各人勸酒,朗誦有關明月的詩篇,特別高歌《窈窕》那一章節。一會兒,月亮從東邊的山上升起,在斗、牛兩個星宿之間徘徊。白茫茫的水氣籠罩著江面,水光與天光接連成一片。任憑如葦葉般的小船自由漂流,凌駕浮游在一望無際的水面上。浩浩蕩蕩,好像在廣大的虛空中乘風而行,不知將停在何處,飄飄忽忽,彷彿脫離塵世而單獨存在,得道而飛昇成仙。
這時候,各人喝著酒,心情十分歡暢。蘇子敲著船邊唱起歌來︰「桂木的棹啊蘭木的槳,划打著澄澈得如同透明一樣的江水,跟著流動的月光一起航行。遠茫茫啊我的情懷,想望的美人啊在天邊的一方。」客人當中有會吹洞簫,於是隨著歌聲伴奏。簫聲嗚咽,如怨恨、如思慕、如哭泣、如傾訴。吹奏完畢,婉轉悠揚的餘音,如細長的絲縷延綿不盡。這種聲音,令潛藏深淵裡的蛟龍感動起舞,令居住在孤舟上的寡婦悲泣起來。
蘇子面容肅穆而憂鬱,他整理衣襟挺直身子坐著,問客人說︰「為什麼奏出這樣悲涼的聲音呢?」
客人回答說︰「『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』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句嗎?你看我們身處的地方,向西望是夏口,向東望是武昌,山林和水道夾雜相連,草木一片茂盛蒼翠,這不就是曹孟德受被周瑜所困的地方嗎?當他破了荊州,攻下江陵,順著長江向東進兵的時候,船首船尾接連千里,旗幟遮蔽整個天空,他對著大江斟酒,橫握長矛吟詠詩句,可說是一個時代的英雄人物了,但是他如今在哪裡呢?更不要說我和你了,我們在江邊和沙洲上打魚砍柴,日夕與魚蝦為伴、和麋鹿為朋,有時坐著一葉小船,舉杯互相敬酒。我們把蜉蝣般短暫的生命寄托在天地之間,渺小得像大海裡的小米粒。我們怎能不哀嘆生命的短暫,羡慕長江流水的無窮無盡。我們怎能不夢想挽著飛天的神仙到處遨遊,懷抱著明月永世長存。明知這個願望不會忽然成真,只好將悲傷透過蕭聲寄托於秋風之中。」
蘇子回答說︰「你對流水和月亮有所了解嗎?流水不斷奔去,但它實際上沒有消逝;月亮時圓時缺,但它終究不增不減。原來,如果我們從『變』的觀點看事物,天地萬物每一瞬間都在改變;但是如果我們從『不變』的觀點看,那麼宇宙萬物和人類都是長存的,我們又何必羡慕呢?再說天地之間,萬物各有主宰,如果不屬於我應有的東西,即使一絲一毫都不要拿取。只有那江上的清風,山間的明月,清風入耳成為好聽的聲音,明月照眼讓我們看到優美的月色,清風明月人人都可以取用,而且用之不盡,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藏,是我和你可以共同玩賞的。」
客人高興地笑了,於是洗過酒杯,重新斟酒再飲,直到菜餚和果品都吃完了,酒杯菜盤紛亂地擺放著。大家互相靠著睡在船中,不知道東方已經發白了。

詞解:
既望︰望,即每月陰曆十五為望。既望即過了望日,即為七月十六日。
屬客︰以酒款客。
明月︰指《詩經‧陳風‧月出》篇。又有解作有關明月的詩篇。
窈窕︰指《詩經‧陳風‧月出》的第一章。
斗牛︰二十八星宿的斗星及牛星。
縱︰任憑。
馮虛︰依附在廣大的虛空中。
羽化︰達到道教所指的羽化成仙的境界。
舷︰船邊。
桂棹兮蘭槳︰化自屈原《九歌‧湘君》「桂櫂兮蘭枻」一句,即為美好的棹和槳。
幽壑︰深谷。
嫠婦︰寡婦。
愀︰憂鬱肅穆的樣子。
正襟危坐︰正一正衣襟,端正地坐著。
曹孟德︰曹操。
山川相繆︰山林水道互相夾雜,山川相連,地形複雜。
周郎︰周瑜。
舳艫千里︰船隻前後相連,千里不斷。
旌旗︰軍隊的旗幟。
橫槊︰橫握長矛。
匏樽︰葫蘆造的酒器。
蜉蝣︰昆蟲的一種,夏秋之交生於水中,只能存活數小時,喻生命之短暫。
須臾︰短暫。
驟得:一下子、貿貿然。
遺響︰簫的餘音。
消長︰增減、增損。
色︰形貌。
肴︰菜餚。
狼籍︰紛亂的樣子。
枕藉︰互相枕著靠著睡覺。

古文觀止

《古文觀止》是清代以來最流行的古代散文選本之一,「古文」指文言散文,「觀止」一詞出於《左傳》,表示所看到的事物已經盡善盡美,無以復加,所以《古文觀止》解作歷代文言散文的最佳結集。主持陳耀南會透過古文的介紹,讓大家掌握中文的語言藝術,繼而了解中國的學術思想及社會變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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